第八四折第八四折苍天欲赐衡门倖(xing)子
雷奋开几乎足不沾地,扶摇般掠过层叠檐瓦,穿越林道,眼前一开,来到一
处突出岩角。仿佛飞悬于半空的凸岩下,炼狱似的火光冲天而起,炙得江上空气
沸滚,连岩尖的横江铁锁都像被烤透了似的,通体红得怕人。这条鐡炼是他当年
叫人钉上的。
风火连环坞依山而建,一旦登上对岸的月牙突出部,总坛的动静俱收眼底,
向来设有重兵把守,为方便巡视,他特命铁匠打了条十丈来长的粗大铁链,在两
峰最狭处下锚固定,当着众人之面,踏索凌空飞渡,尽显「天行万乘」的威风,
大有立威震慑的效果。
一口气踏过十丈悬索固然不易,却非什么绝无仅有的修为,难就难在江上风
大,诡谲难测,半空之中如有涡流,一不小心即被卷落江去,从这种高度坠下水
面,跟摔在坚石上没两样,入水前骨骼脏腑俱已糜烂,绝无生机。
其时一舵主石某亦擅轻功,欲抢雷奋开锋头,自告奋勇一试。以他赤脚连踏
刀梯卅六级、足底丝毫无损的能耐,走出不足三丈就告落水,摔了个尸骨无存,
从此再无人敢轻试大太保的杀威索,纷纷敬而远之。
夜风无定,下复有熊熊大火,半空中冷热相激,岂止漩流而已?说是暗潮汹
涌亦不为过。况且,雷奋开也不复当年少壮,拼着一头血热就能豁出性命不要,
与人争赌一口气。
但他无法眼睁睁看着总坛付之一炬。
雷门鹤主政的这几年,赤炼堂总坛的钱粮物业、生意重心,早已悄悄移至越
浦周围的五大分舵,管理江面漕运的五大转运使不是换成了雷老四的心腹,就是
看出帮内的顺帆风,与老四结盟输诚。他与雷门鹤早不是什么「分庭抗礼」了,
扣除他手里的两张王牌——指纵鹰以及总瓢把子的下落——谁都知道今日赤炼堂
内,究竟是何人当家作主。
风火连环坞里剩的,俱是几位太保的私兵,平日骄横惯了,指挥不易,遇事
难有大用。烧去已无价值的老朽庄园,谅必是雷老四账本上的一条「支损」而已
:烧成一片白地,没准还能生出其他用途,未必不合算……
一想到这里,雷奋开心头无名火起,原本的一丝犹豫随风化去,提气踏上铁
索,沉重的铁链在风中微微一晃,人已双臂平伸袍袖振起,「泼喇——」乘风掠
去!
铁链并非是全然拉紧的,而是如索桥般留有上下摆荡的微妙余裕,若是绷如
一根硬梆梆的石梁,反而无法藉力黏缠,风一刮来人便离索腾空,直似飞鸢下水,
任轻功绝顶也渡不过。
初老的大太保血气不如当年,但内力、轻功修为之精深,却非昔曰可比。过
去他可一息不换掠过十丈悬空索,全仗一个「快」字:如今是比不了快了,一提
气周身松绵如絮,靴底就这么虚「黏」在铁链上,随着铁索上下晃摇,要走就走、
要停就停,进退趋避如平地,转眼便走出五丈余。
对岸忽然亮起一片青白色的灯笼,灯笼上绘着表记,个个不同,有髑髅、蛇
形、蜘蛛、鬼火等,朱砂被青焰一照,其色深浓如血。微带惨绿的白晕仿佛被一
只只手掌抓握,辉芒被局限在离地一尺处,堪堪照亮身前地面,但站在灯笼后的
人,却连上半身都看不清。
(不好!)
眸光一扫,粗粗数了九具,代表对方少则九人,运气不好的话兴许更倍数于
此。他的「指纵鹰」驻扎在十余里外,仅在对岸设下联络哨,用以传接火号。这
不仅是大太保艺高人胆大,敢孤身走进政敌的努力范圔,也是避免双方擦抢走火,
不小心爆发冲突。
况且,总坛纵使纪律废弛,在月牙突出部前后也有十来处岗亭、近百人守山,
手持青白灯笼的家伙能一路走上「凌天渡」来,代表守山的弟子们俱都完蛋。
他迄今未收到示警,表示来敌本领高超、连指纵鹰的联络哨都难以传讯,更
可能是突然其来的离垢妖刀,打乱了原先的部署。
风里的焦臭炙流提醒了他,雷奋开深吸一口气,加紧奔去,不管来人是说,
遇着「天行万乘」,今夜都是有去无回!
九盏灯瓶中的八盏略微缩小,光晕黯淡,显是退进了林树间,只余一盏独亮。
(想单挑么?》
雷奋开不禁冷笑,乘势一跃,凌空越过最后一丈铁索,单掌朝那人头顶拍落,
大喝:「犯我赤炼,唯死而已!」啪的一记脆响,两人双掌相接,白灯笼之主被
轰得飘然而退,朗笑道:
「来的可是「天行万乘」雷奋开么?好厉害的鐡掌扫六合!」
雷奋开心惊:「好贼子!接我一掌,竟还能开口说话!」他这掌藉起落之势,
以补身老气颓,硬出得五成掌力,不可谓之不巧。五成力的六合铁掌直可打得耿
照倒飞出去,那人单掌硬接乘势飘退,开口仍是中气十足,丝毫没有气血翻涌的
迹象,这分修为足以傲视赤炼堂举帮上下,便算上总瓢把子雷万凛,抗者不过四
五人而已。
雷奋开负手昂立,面上金铁之气瞬闪,争取时间调息。那人手中「喀啦」一
响,提把竹簧转动,灯笼背面似有机关,光晕斜出,映出一身漆黑的夜行短打,
面上挂了张纸糊的鬼面,笑脸在夜里看来说不出的诡异。
「大太保怎不问我等是谁,所为何来?」鬼面人嘻嘻笑道:「还是大太保目
如鹰隼,匆匆一照面,已知下头是我等搞的事?」
雷奋开一凛:「这帮人与妖刀是一路!」不动声色,嘴角微扬,冷笑道:「
问?有甚好问?待老子杀净你们这帮贼厮鸟,再留你一口气慢慢问来!急什么?」
鬼面人哈哈大笑,一竖拇指:「豪气!「天行万乘」,果然名不虚传!」灯
笼一放,莲座稳稳立于地面,锵啷一声拔出腰刀,笑道:「在当世七玄之主的面
前口出此言,大太保纵然身死,也算七大派中第一人啦,此生不枉矣。」
雷奋开突然明白了朱砂表记所代表的意义。这其中有的他已三十年未见,一
时竟未认出。
——是邪派七玄!七玄之主……难道……
而鬼面人便在此时出手。匹练般的刀光划开夜风,迳朝大太保颈间劈落!「
小人!」雷奋开脚下交错,正欲避开,眨眼间刀光抖散,已自他颊畔、肩窝、腰
侧、腿边四处掠过,裂衣划皮,鲜血四溅!鬼面人「咦」的一声,啧啧赞道:「
大太保好俊身手!我这四刀瞄的俱是要害,怎么一到大太保身上,竞都差得老远?」
刀锋及体的刹那,雷奋开使出六合铁掌中唯一的守势「叠嶂终南」,掌势层
层叠叠,劲力如涟漪般圈圈反震,原本扎向双眼、咽喉、丹田以及下阴的闪电四
刀接连偏开,仅划伤衣物肌肤。
鬼面人谈笑出刀,刀板劈啪劲响如钢片,银光绕着雷奋开周身明明灭灭,却
始终难越「叠嶂终南」雷池一步,
雷奋开一意穷守,双臂牢牢护紧门户,忽然一掌突出坚垒,势如雷车奔轨,
轰入鬼面人的刀圈臂围,鬼面人回刀圈转,正要将他右掌卸下,蓦地雷奋开左掌
击出,鬼面人以刀锷硬生生一格,岂料雷奋开右臂一缩,再度轰出!
两人四臂交缠,间隙不容一发,鬼面人想不到竟会被逼到这等境地,横刀一
挡,隔着刀板生受一掌,殊不知「撼地双擘」哪有这般好相与?雷奋开右缩左击、
左入右出,双掌接连轰至,「铿」的一声,将刀身击碎在他胸前。
鬼面人登登登连退数步,脚下还未站稳,锷上六寸残刀已封住身前诸路,法
度严谨、信手挥就竟无一丝败军退势。雷奋开却不怕死似的往断刃上撞来,忽然
拔地而起,呼啸着越过他的头顶,迳往林间掠去!
「想逃么?」一抹殷红晕出糊纸,鬼面人语声带笑:「背对敌人,有损「天
行万乘」之英名啊!」
雷奋开落地倏起,袍袖「唰!」如大雕般猎猎振起,竟是丝毫不为所动。…
…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天行万乘」雷奋开这一生,从不知「怕」字怎么写,遑论是逃?鬼面人寥
寥几句,已透露出两项极重要的情报:妖刀出世,乃邪派七玄所为,
而当世七玄之主,就在这林间的八盏灯笼之后!七玄之主再厉害,也挡不住
五百名「指纵鹰」的围杀,只消对了鹰符唤来手下,赤炼堂今夜将成就不世奇功,
往前往后一百年……不,甚至是三百年、五百年间,正道再无堪比肩者!
……苍天欲赐,能者居之!这是本帮得以再次称霸江湖、君临东海的契机!
……
符赤锦在破驿曾对过鬼先生,以一丝残余的赤血神针功劲作为幌子,令他心
生忌惮,能受此招的无一不是高手,除了鬼先生、岳宸风,便只有她家老爷。因
此当鬼先生刀断人退的一瞬间,她才明白赤炼堂名震天下的大太保究竟有多可怕。
而这人正俯身跨腿,鹰目疾厉,大鹏般向这边疾冲而来!「莫慌!」一缕若有似
无的声音钻入耳蜗,大师父以「传音入密」之法对她说:「此人面目透着大杀气,
所图非是小斗,定要召集同党,前来围杀我等。这一关他只求突围。」
(那……该怎么办?)
大师父仿佛听见她的心语,尖亢的真气传音依旧宁定。「女徒莫慌。静观其
变。」
果然鬼先生大笑转身:「受辱不顾,大太保有大图谋呀,可是要召人来,一
举拔了七玄?」飕的一掷,断刃直取他背门!
雷奋开早有准备,脚下不停,听风辨位,疾行间旋身一劈,掌劲凌空磕飞断
刀,心念微动:「这劲力……那厮尚有保留!既有余力,何以不追?」他毕竟江
湖混老,犹豫不过一瞬,随即坚定心志,一意突围,然而已慢了些许。
林间哗啦一声,居中那只白灯笼一晃,一人阴恻恻道:「鬼先生!你弄了这
么个局,是想阴死咱们?不是说去看妖刀么?怎地看出了这等麻烦!」语声嗡嗡
震颤。这把噪音并不刺耳,甚至说不上特别,本该听过就忘,但符赤锦却忍不住
伸手掩耳,比之前那个低沉如磨砂般的声音更加难受。
鬼先生笑道:「在下无能!诸位若能挡下五百「指纵鹰」,自是不妨!」这
几句话未用真气,几乎被林风吞没。
「切莫运功!」大师父的心语回荡在她脑海。「隔空拨弦,声动气血!是血
甲门的「箜篌血刃」!」
连大师父也不敢动用真气,宁以青鸟伏形大法印心提点,可见其凶险。雷奋
开首当其冲,足尖一点折腰抵地,堪堪避过迎面而来的无形音刃,适才被磕飞的
那柄断刀尚未坠地,陡被扯得旋起,仿佛光阴逆流,倒插雷奋开之背!
雷奋开再难无视,身形顿止,靴底「唰!」在地面刨出一道长弧,铲土盈寸、
烟焦缕窜,双掌分击左右,断刀凌空断成两截,绘有三条滴血琴弦如「川」字的
白灯笼向后震退,传出一记闷哼,这回却不再惊心动魄。
几乎在同时,一道匹练寒光飙出横列,快得身剑如一,连身前的灯笼青焰都
没晃半点,迳取雷奋开咽喉!
符赤锦尚不及惊呼,大太保掌底一翻,已将剑光拍落。这式「北阙三春」乃
是死中带生的绝招,掌势生生不息,如寒冬中生机灭绝、春来仍能化育万物,至
于是怎生变出第三只手来,她自是无缘得见。
出剑者退回灯笼后,焰影摇出一袭紧身水靠,裹着玲珑浮凸的曼妙身段,双
丸跌宕自不待言,蛇腰腴臀更是一绝,曲线润滑如水,既有成熟妇人的韵味,又
不失少女的紧致结实,叫人难以移目。
符赤锦瞧着眼熟,心底暗笑:「骚狐狸老谋深算,钜利未必能钓上钩,偏偏
舍不得死。一听有五百名指纵鹰要来,哪肯冒一丁点儿险?」漱玉节黑巾蒙面,
约莫是在雷奋开掌底吃了现亏,灯前半截剑尖指地,细窄的剑锋闪着青芒,如蛇
吐信,倒不急着——度出手。
但听鬼先生笑道:「诸位!走脱此人,今夜有死无生,妖刀也甭看啦!此诚
豪赌也,若无彩头未免扫兴。这样,谁能取下这厮的性命,毋须取刀为证,便是
七玄大会的座上嘉宾,共用号令妖刀的惊天之秘!」灯笼间一人扬声:「当真?」
「绝无戏言!」鬼面依然笑面迎人,连声音都带着笑。「好!」一抹绿鳞袍影自
灯后跃出,袖褴猎猎,娇矢如龙,挥掌似挈云探爪,倏自雷奋开顶门抓落!「老
鬼,试试本座的「凭虚御龙落九霄」!」
(是她!)
符赤锦心念微动,认出是「鬼王」阴宿冥,那不逊男子的颀长身形兜头击落,
襟袍呼啸,先声夺人,出手极是烜赫,浑不似当夜一口一个“小和尚”快酸进牙
里的醋意横生——偏偏她的傻老爷听不出来——她忽然意识到此人是集恶三道的
正主,乃群鬼之首,不能以小女儿目之。
双掌轰然一接,雷奋开膝弯微沉,两足没入土中,几至足胫,抬头冷笑,就
这样?劲力疾吐,将阴宿冥震了开来。另一名蒙面黑衣人自灯影中掠出,十指曲
成钩爪,欺他双脚难动,迳取腰腹咽喉!
阴宿冥「咦」的一声,不及回气,再度猛身上前,单掌直取中宫,仿佛怕被
他占了先。黑衣人侧首冷笑:「兀那雌儿!不懂让贤么?」声音嘶嘎低哑,甚是
苍老,覆面巾上闪过青黄两色的异芒,两只眼瞳竟非寻常颜色。
「狼荒蚩魂爪!是「照蜮狼眼」聂冥途!」大师父的声音又在她颅中响起。
符赤锦这才看清,那瘦削的黑衣人并非钩成虎爪,而是指甲长逾三寸,扁如铲、
弯如钩,角质与指肉已长合在一起,第一指节长得吓人,便似天生的趾爪骨甲。
「狼荒蚩魂爪」来势狞恶,分抓雷奋开咽喉与腹间,加上阴宿冥当胸一掌,两位
梁子甚深的集恶道魁意外联兵,除非大太保生出第三条手臂,否则定要有一处失
守。但雷奋开就是有第三只手。
一声断喝,「北阙三春」两度出手,后至的阴宿冥修为不及狼首,反先弹开,
登登登速退三步,连同下颔油彩,举袖揩去一抹红渍:聂冥途爪未全伸,忽觉凛
冽劲风刮面,周身如降霜雪,彻骨生寒。
老于世事的狼首感应杀机,心头一颤,硬生生易狼爪为鬼手,「白拂手」连
消带打,将飞击入臂围之间、如弹子拳般劈啪不绝的连环掌一一化去,左推右挪、
随风如柳,化开了一掌又一掌,却挪不出余裕抽退,索性闭上青黄闪烁的怪异双
眼,纯以听劲化解,几滴汗珠从额际滑落面颊,濡湿了覆面黑巾。
雷奋开双掌连击,犹能开口冷笑:「人要服老哇,聂冥途。江湖变了,已非
是你玩得动的双陆骰!」五指攒起,一拳击穿了绵掌防御,总算狼首手背交叠,
以掌心代替胸口受了这一击,被击得平平向后滑开,身影没入灯笼的青白光晕之
后。
他虽是吃了中途易刚为柔的亏,真气失调,白拂手无以为继,终被「北阙三
春」所破,但若非及时变招,对上刚猛无俦的六合铁掌怕也讨不了好。阴宿冥对
阵高手的经验不足,不知「硬碰硬死得紧」的道理,刚猛的「役鬼令」硬搏刚猛
的「铁掌扫六合」,败者将承受双方的刚力反噬,才在一照面间就被轰了回去。
雷奋开接连逼退三名强悍的对手,乘着威摄全场之势,身形冲天拔起,朝阴
宿冥扑去!符赤锦见他双足抽出地面陷坑,留下三寸深浅的靴形,宛若凿刻,不
禁咋舌:「这人好硬的身板!」
阴宿冥正凝气调息,不料却成突围的缺口,七玄可不是什么相亲相爱、同气
连枝的关系,众人皆无意相救。她经验不足,也知降魔青钢剑挡不住这厮,冒着
真气涣散的危险,咬牙提运役鬼令神功,横里忽伸来一条黝黑如铁的粗大臂膀,
布满艳丽的鬼纹刺青,「呼!」抡向雷奋开。
这一扫重逾千钧,毋须招式路数,当者披靡。强如雷奋开亦不能挡,袍袖一
翻,踏着刺青鬼臂旋空拔起,自那人头顶飞过!
阴宿冥缓过气来,见那人身形魁伟,刺青披满衣外的每寸肌肤,连光溜溜的
头顶也不例外,蓦地想起一人:「难道是他……南冥恶佛!」巨汉已退出灯影,
行动间发出轻微的铁链声响,与师父的描述不谋而合。
此人若要留住雷奋开,想必还有一场恶斗,但巨汉似无此意,出手只为助她。
阴宿冥权衡轻重:「杀了老鬼,妖刀便有我一分!」一式「山河板荡开玄冥」轰
出,正中雷奋开背门,正自窃喜,雷奋开乘势飘出丈余,眼看便要冲出林子。
(不好,中了老鬼的脱身计!)
聂冥途阴恻恻一笑:「娃儿,你是拿了他多少好处?」衔尾急追。阴宿冥惊
怒交加,却是追悔莫及,忽听鬼先生笑道:「蛸祖虽得妖刀万劫,烦请出手相助!
走脱此人,七玄亡矣!」
林间一声悦耳低哼,叶影沙沙动摇,绘有蜘蛛表记的灯笼一晃,「玉面蛸祖」
雪艳青忽然消失踪影。蓦地一声轰然巨响,众人都觉脚下地面微晃,一团黑影「
飕」的越过头顶,犹如鹰翼失衡,打着旋子飞速坠落,甩开几点温黏,落地时一
个踉跄,几乎站立不稳,竟是雷奋开!
(玉面蛸祖的武功,居然强横如斯!)
在场诸人无不凛起,突围功败垂成,雷奋开一抹呕红,狠笑道:「好俊身手!
单打独斗,你够资格做老子的对手!」鬼先生笑道:「蛸祖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杀了雷奋开,彩头便为蛸祖所有。」
雪艳青一怔,摇头道:「我不需要。」修长身影没入灯后,只余一抹酥滑,
不知是裸腿抑或裸臂。语罢四人齐出,阴宿冥、聂冥途、漱玉节及那血甲门人不
约而同逞现奇能,为保命为逐利,剑锋爪劲、气刃掌功由不同方位杀至,更无一
处空门!命悬一线,雷奋开毋须再保留,「风卷东溟」、「万乘西川」、「叠嶂
终南」、「北阙三春」四式合一,掌劲绕着周身形成径约一丈的浑圆半球,半球
内声息俱失,眼睹所见、肌肤所感……仿佛为之一凝,数不清的掌影层层叠叠,
构成了生机骤停的奇异空间,透着光晕的半透明掌影穿过头脸身躯,却无痛无觉,
似连身体也变的稀薄起来
六合原为一芥子,掌碎须弥震乾坤!「四式合一,「天道归余」!」
气劲迸散的刹那,声音、压力、疼痛、气血翻涌……如海水涌入舱裂,瞬间
复原的五感成为最具破坏力的恐怖冲击,四人气血遽涌、真力失衡,由内开始崩
坏:漱玉节剑势一偏,失控的劲力却将蛇信般的窄剑「铿!」震成数截,她一个
空心筋斗倒翻出去,落地时顾不得旁人眼光,赶紧盘腿调息,聂冥途的佛门内功
如海水倒灌,疯狂搜寻体内残余的一丝左道魔气,不及盘膝运功,一口鲜血如箭
喷出,仰天栽倒!
阴宿冥只觉劲力一空,仿佛又回到被小和尚采了身子的那个当下,掌至中途
人已坠落,挣扎着退回灯笼后,无比惊恐地检视内息,唯恐自己竟在这里被废了
功,而那名始终未露面的血甲门之人却飞快退入深林,只听「飕飕飕」的锋锐切
削不绝于耳,失控的气刃不知旋绕多久,才慢慢停了下来。
符赤锦看得美眸圆瞠,一句话也说不出。四人无一不是当世高手,却在雷奋
开身前失神,合击之势瞬间崩溃,居然无一幸免。
(好……好可怕的一式「天道归余」!)
雷奋开膝弯一软,勉强支持不倒。若非硬挨一记「役鬼令」,又被雪艳青所
伤,「天道归余」的气圈成形之际,四人即应毙于掌下,可惜无力动杀。蓦地肩
胛一痛!一柄薄刃「噗!」贯出右胸,身后鬼先生嘻嘻笑道:
「大太保真是好本事!合七玄宗主之力,几乎留你不住,当真了得!」
——卑……卑鄙!
雷奋开伤怒交迸,不知哪来的气力,铁掌回身劲扫!旋扭之强,竟「铿!」
一声夹断刀刃,掌缘自鬼先生胸口削过,几乎将他抡了个圈。至此突围无望,雷
奋开临危果断,转身扑向悬空索,足下不停,一气踏过崖去!
鬼先生料不到伤兽发威如斯悍猛,被劈得踉跄倒退,提气复起,忙奔至铁索
雄钉处,圈口笑道:「大太保真不够意思。自个儿玩得挺欢,也不招人同乐。」
唰地一脚踏落,劲贯铁链,踩得不住剧烈晃摇。
索上雷奋开身子微晃,脚底却像黏在了铁链上头,身子轻飘地随着上下一阵,
待摇动稍稍平息,又继续奔跑。鬼先生啧啧几声,「诸位!这条是前往观赏妖刀
威能的捷径,由我当先领路,各位也别争抢一个一个地来。」双手张开足尖一落,
滑水似的站上鐡练。
雷奋开不顾伤势疾奔,眼看离岸只余数尺,眼前一黑几乎失足,奋起余力一
扑,整个人跌在崖上,滚了两圈才勉力撑起。抬头见火光中一人走下铁索,轻功
丝毫不逊于自己,正是那个戴着糊纸笑面的家伙,心知到了破釜沉舟的关头,留
着铁索,不啻给了敌酋登堂入室的捷径。
他咬牙钳住胸膛的半截刀锋,忍痛拔出,血淋淋的刃片抵住铁索,对着另一
头纵声大笑:「阁下一刀,雷某奉还!」鹰眸骤狠,运劲连斫几下,砍得链上火
花四溅。对面鬼先生见状,忙倒跃回崖上,大叫:「大太保若失血过多,恐有性
命之忧,还是莫操劳得好。
雷奋开哈哈大笑,猛砍一阵,搬来一块磨盘般的大石砸落,终于将砍开了口
子的链环弄断。失系的渡索铿啷啷地划风坠落,越过火海的最后一条捷径便告中
绝。
要想联络对岸的指纵鹰暗哨,看来是非绕路不可了。所幸那帮人要想过来,
也没那么容易。离垢妖刀烧了山下的船坞水寨,风助火势,上下交通已断,戴鬼
面具的混蛋若要绕道至这边山头,恐怕天亮前都未必走得到。只消他早一步召集
指纵鹰,除非那帮龟儿子现在就跑了,胜负尚在未定之天,本帮占有地利,赢面
说不定还大些。
伤疲已极的大太保闭目笑起来,神情宛若蚳枭。瘫坐片刻,撕下衣摆口手并
用,勉强裹起了胸口不住渗红的血洞,转身向林中行去。
……
「这就是你说的捷径?」望着断掉的悬空索,聂冥途冷笑。「且不说冒险踏
索有无必要,现下铁索断了,我们要怎生过去?」鬼先生耸耸肩。糊纸面具依旧
笑得殷勤。「另外一条路稍远些,咱们从下边过去。」阴宿冥调息完,一跃而起,
沉声道:「风火连环坞都烧成这样了,却要如何从下边过去」?」鬼先生尚未答
话,另一把优雅动听的女声也冷冷开口:「走脱了雷奋开,此地已是险极。鬼先
生若无交代,!恕不再奉陪。」正是漱玉节。鬼先生的声音里仍带着笑。「离垢
妖刀站在咱们这边,宗主何须惊怕?」「阁下故弄玄虚,才是令人惊怕之处。结
盟合作,须如此无端犯险么?」「怕只怕世上更无奇险,比得上诸位的退缩不前。」
劣笔绘制的笑面是不会变的,变的只有鬼先生的声音。
他收起一贯的轻佻戏谑,峻声道:「七大派之中,不只一个雷奋开。这帮人
若说有什么共通处,便是同欲七玄万劫不复。宗主退回五岛秘境,从此便高枕无
忧了?恐无如此便宜。」漱玉节闻言默然。
鬼先生一指崖底的烛天红莲,续道:「有了这个,七大派有何可忧?我等七
玄又何须避于不见天日处,庆幸世人的遗忘?诸位皆是总领一门之人,识见、眼
光均高人一等,此间之利弊,还用多费唇舌么?」众人尽皆无语,却再无人离开。
符赤锦暗想:「这人真会说话。那雷奋开分明是半路杀出,被他一说,倒像
是刻意安排,以磨砺心志、团结众人似的,当真好不要脸。呸!」
聂冥途冷笑:「你一口一个「我等七玄」,好不动听,却不知阁下是七玄里
的哪一支哪一脉?世间可不是只七玄七派两个阵营,壁垒分明。随随便便来个外
人想浑水摸鱼,挑动鹬蚌之争、从中渔利,没那么简单。」
他本是一派首脑,心机深沉,若非再睹妖刀威能,委实太过惊心动魄,直想
据为己有,区区一名来路不明的「鬼先生」,岂能使得动老狼首?尤其围杀雷奋
开一事,更是仓促而起,明显超出鬼先生之掌握,如今冷静下来一想,难怪聂冥
途心中不忿。
八具灯笼之后,纷纷投来森冷目光,教人不寒而栗。
鬼先生不慌不忙,语声含笑。「我正想怎没人开口,还是老狼首精细,在下
不但是七玄中人,且与各位一样,还是一宗一脉之首,要说召集七玄盟会的资格,
只怕还在狼首之上!」
「喔?」聂冥途冷哼一声,苍老的喉音难掩轻蔑。「你是真龙转生,还是圣
宗的教统嫡傅?」
鬼先生哈哈大笑。「虽不中,亦不远矣!迟至三十年前,集恶道还奉过先人
的号令,若非狼首弃盟潜逃,躲过了妖刀祸世以及七大派清算的浩劫,今日前来
与会的,原该是狼首的后人才是。」
一旁的阴宿冥哈哈大笑,丝毫不掩饰笑里的幸灾乐祸,忽然想到:这话连先
代鬼王、南冥恶佛也骂在里头了,不禁收声,冷冷望向鬼先生。
聂冥途怒不可遏,面上却不动声色,蔑笑道:「说了忒多,你究竞是何人?」
鬼先生不再言语,手中握把咔哒一响,再次发动机括,偌大的灯笼滴溜溜调了个
头,原本青白的一面朝向鬼先生,转出另一面的朱砂表记。那是个竖耳尖吻的邪
异兽首,似犬似狸,却多了一丝难言的狡黠灵动,与其说是兽,更像是修炼成稍
的千年妖。
兽首后方绘着九条简笔波形,宛若开屏孔雀,腹圆曳尖的笔触不像羽毛,反
而像尾巴。
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叠。
聂冥途倒抽一口凉气。当真是玄呐!该已死绝了的,怎能又无端端冒出个正
统传人来?难道胤氏一族真是九尾狐转生,怎么杀都杀不尽?
「九尾的传人么?」黑夜火海之前,老人如见妖魔,青黄怪眼闪烁异芒,喃
喃道:「原来……原来你是狐异门的余孽!」
……
轰隆一响门扉碎裂,火舌飞卷,赤发刀鬼舞着巨大的斧刃跨进院里,热浪扑
面,令人为之一窒。
(来了!)
耿照唯恐佳人有失,拄着「映日朱阳」当先冲去,谁知一动周身酸软,怎样
也使不上力,「啪!」一声直挺倒地,所幸宝剑这回没有「人剑合一」了,否则
一家伙趴上剑刃,不免将自己剖成了两爿。
染红霞只比他稍慢,见他仆倒,忙不迭回头:「耿照!」火光映亮白皙玉面,
满面都是忧急。说时迟那时快,受制离垢的崔滟月狂吼一声,妖刀挟焰抡至!
她回身挺剑,剑尖「铿!」击在刀头一侧,崔滟月犹如失蹄疯犀,被引得一
偏,拦腰砍断一片梧桐影。这式「不记青枫几回落」原有几个连环变着,剑锋连
圈带转,施招者却如落叶一回,径从敌人的身侧扎落。
她身后便是耿照,一旦枫回落空,离垢炎刃即往他身上招呼,染红霞一步也
不敢退,剑刃斜挑,如雨尖打落荷塘,不等崔滟月回身,一式「雨急青枫归梦色」
应手而出!
崔滟月应变不及,肩背上吃了几记「剑点」,挑飞的血珠离体化烟,剑创便
即封口,根本算不上是伤。巨大的斧刃一挡,数十记剑雨铮铮综综碎在刀上,砸
出无数耀眼火星!崔滟月自成刀尸以来,临敌无不是一刀了帐,从无对招拆解的
必要,便以大太保掌法之精,也难与炽热的离垢刀相对,只能施展轻功绕圈游斗,
觑准空隙劈出一掌,然而蒸腾的气流对隔空掌力大大不利,脐间的火元之精释放
异能时,亦不下于十数年精纯内力护身,连雷奋开也拿他没辙。此间仅有一人能
逼得他「拆招」,那就是染红霞。
昆吾剑长逾四尺,兼且玉人高挑,身量不逊男子,剑臂一合,硬生生多了近
两尺的缓冲——这是极为珍贵的两尺空间,能在热浪袭身前,多出得几招杀着。
染红霞交击几度,便知离垢刀的可怕:高热除了能毁坏兵刃、令兵主无法久
持,以及化消劈空掌力之外,在沸滚的空气中呼吸困难,更是大大降低内力运转
的效率,巨量出汗造成的体力流失,也是格斗中的棘手问题,只能尽力拉开距离。
所幸昆吾剑质极佳,对打下来非但剑刃未损,似乎也不怎么导热,金灿灿的
剑身连一丝熏焦也无,越打越是光华饱满,无比耀人。她忍不住想:「今日幸有
昆吾!流影城的锻造名不虚传,果有过人之处!」
即使如此,妖刀离垢也不是能正面久战的对手。为保护身后的男子,她连游
斗缓息的选项也无,眼见「剑雨」碎于刀上,激得热浪窜流,盈尺之内仿佛再也
吸不到空气,块垒般的闷窒填满胸臆,几乎撑爆坚挺傲人的玉峰。
染红霞仍是一步不退,一式「随意青枫白露寒」凝聚霜气,稍稍化解热浪,
气息重入胸间的一霎,金剑如浪层叠,《青枫十三》里的杀着「青枫江上沧浪吟」
骤然而出。
此式乍看是连绵快剑,却与剑雨大不相同,「剑浪」一层叠过一历,后浪压
碎前浪,剑劲渐次积累,同样是回刃一挡,这次崔滟月终于无法凝立不动,叠浪
压垮了高堤,猛将他轰退一大步!
水月门下弟子,须以「创制一套剑法」来证明自己,在入门三十六式与属于
自己的剑法之间,没有一丝模糊暧昧。能跨越这道高槛的即为剑种。应追求剑上
顶峰,拓展剑学极限,跨不过的就是凡胎,从此走入厨灶闺阁,专心相夫教子,
追求女子的幸福。
染红霞十三岁上就开始酝酿自己的剑法,直到十六岁那年,《青枫十三》才
算修整完备,按门中规定的格式谱写绢册,面呈掌门人并加以试演。还没有被冠
上「水月剑式」之名、收入凝芳阁的自创剑法,是不能公诸于世的,以免弟子之
间相互模仿不成熟的技艺,影响了宝贵的创见发想。
杜妆怜连随侍的仆妇都赶了出去,独自在静室里看完这十三式的示演,只淡
淡说了一句:「很好」就不再言语。翌日发还绢册,已题上「水月剑式」四字,
封面的「青枫」二字虽以朱笔圈起,终究没有涂抹删改。染红霞简直乐坏了。
自创的剑法屡被发回,每次重新提交都要受门中诸长老联席诘问、反复印证,
直到绢册都改得破破烂烂了,终得到水月剑式的题记……这些艰辛过程,在凝芳
阁的剑谱劄记中多有记载,她自小看熟了,常幻想有朝一日自己也呈上绢册、战
战兢兢的模样。连师姊许缁衣创制的几式剑法,也是经掌门人反复驳回改了又改,
才获水月剑式之名的。
——而她,竟一次就通过了丨
过得不久,掌门人就闭关了。除了收怡紫为入室弟子,还命她担任教席,督
导门中弟子的武艺。师妹们的道贺纷至沓来,要准备送掌门人入关也是千头万绪,
染红霞忙了好一阵子,才有时间坐下来重抄绢册,并一一为招式命名。
绢册的格式当然包括招名,及招意的阐释说明,待审核通过、在正式传抄收
入凝芳阁之前,还可以参酌门中长辈的意见,重新修改。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剑
法固然可喜,对这些女孩儿来说,命名却是整个过程中最有成就感的一环。赋予
招式一个好听的名儿,是千百年后仍会在习练者口中喃喃覆诵的呀!即使在师妹
间威望素著,染红霞毕竟只是十六岁的少女。她独个儿躲在房里,翻着一卷卷喜
爱的诗钞,伏案振笔,偶尔拈着笔管随手比划起来,看看这句诗意切不切题,想
到得意处不觉咬唇轻笑,晕红的小脸彤艳艳的,加倍可人。「你取这些名儿,将
来会后悔的。」许缁衣笑她:「我当年拟的名字,如今翻到都觉脸红。」
染红霞笑笑没回口,心里却有点不服气。「太华青灯」朴实无华,就像师姊
的为人,有甚好脸红的?许缁衣随手翻了翻绢册,看到朱砂围起的「青枫」二字,
笑问:「你爱穿朱红,怎地以青枫为名?染红霞正色道“枫红而落,我这套剑法
生嫩的紧,尚有不周全处,只能是青枫”。
许缁衣微笑不语,片刻才淡道:「我猜师尊也是这个意思。她老人家一字未
改,是知道妹子定然不会自骄自满,更不希望以己身之慧见,来增补完备这套剑
法。就连修改精进,师尊都想看你的创见,舍不得多加一笔啊!」
从此,染红霞再没创制过第二套剑法。杜妆怜的三名入室弟子中,连年纪最
小的任怡紫都在凝芳阁留下数本绢册,只有染红霞专心致志,全力淬炼《青枫十
三》。
轰退离垢妖刀在士气上深具意义,对战况的影响却很有限。
剑浪余波未停,震的崔滟月身子后仰,但也不过就是一霎眼,火刃卷风,硬
碰硬的对撼又再度展开。染红霞接连试过“伏枕青枫限玉除”“青枫浦上不胜愁”
等,屡屡刺中对手,囿于剑尖相格,以及不能退避闪躲的限制,实在很难说是占
了上风,近身缠战之间,已是汗湿重衫。
她虽是束袖着靴,得以利落些个,但穿的仍是对襟襦裙,纱质上襦较寻常仕
女所着略厚,以抵施展拳脚时的磨损,一被汗水浸透便紧贴肌肤,玉一般的莹润
肌色透出湿纱,双肩、背门形同半裸。
上襦里是一件大红软缎抹胸,质地厚滑,穿起来十分舒适,她只有在船上时
才这么穿,夜巡后褪下襦裳便能就寝,非是演武练剑用的短打衣物,食促离船不
及更换,此际也顾不上了。
软锻吃水较纱质为多,不易渗汗,被香汗浸透的部位颜色变深,便如熟酿香
甜的枣泥一般。
她双峰挺拔,乳间积汗最多,颈额间不住淌下液流,如瀑如雨,汗渍最早渗
透抹胸,两腋也是津汗液涌,挥剑时乳肉香胁不住摩擦压挤,狼籍一片,腰间束
着武入用的宽带缠腰,绸亦阻汗,上半身的汗水全积在乳下,渗之不出……
抹胸的缎面清楚浮凸着两只熟桃似的坚挺玉乳,蒂尖腹圆的半球昂耸,顶端
绷出两枚樱核儿,周围则是一片深浓枣色,只裹着软缎的双峰艳丽的大红色泽,
随着挥剑的动作剧烈弹跳,汗渍以极缓的速度渗出,浑圆撑饱的缎面仍是柔光滑
亮,分外骄人。
「你……你还好么?」百忙中不忘回头,甩飞湿发,提声叫唤。「没……没
事!」
耿照总算调匀气息,拄剑撑起,单膝跪地。
今夜挑战一关接着一关,艰难处超乎想像。先前砍向火元之精的那刀不但毁
了神术,更震伤他的五脏六腑,若非化骊珠收手的瞬间、碧火神功的先天真气及
时发挥作用,那股异能的反噬便能要了他的命。
耗损易补,伤势却无法立即复原,正因为低估了内伤的严重程度,才会在动
身的瞬间失足倒地。他已经无法再战了,但不能放她一个人对抗妖刀。
况且,离垢非是单凭力量可以压倒的对手。染红霞的战术在他看来,有着无
法超克的致命缺陷。
「快走!」她看出两人已无联手之能,唯有耿照脱离战场,她才能缓过气来,
改采避锋游斗的战法。眼见崔滟月越逼越紧,染红霞再不留力,施展青枫十三最
刚猛的一式「江石缺裂青枫摧」,重剑旋扫如风,铿然击向离垢刀丨
(不对……这样是不对的!)
耿照奋起余力,喊道:「退……退回来!我有办法!」染红霞几欲晕厥。站
起来都有困难了,还逞什么强?少不更事!「你快离开!」分神说话间几被离垢
削中,裙脚「呼!」一声燃起火星,险象环生。「你先走,我快顶不住啦!」
「你退回来,我有法子对付他!」耿照低吼。但中气不足的声音实在缺乏说
服力,染红霞心头无名火起,疲软的手劲却无法跟上怒气,「江石缺裂青枫摧」
剑式未尽,力量提早见了底,崔滟月拦腰磕飞昆吾,染红霞被震飞出去,湿漉漉
的娇躯正撞进耿照怀里:耿照横过她沃腴的乳下一抱,举边身子遮护玉人。
「你……」染红霞气急败坏,无奈这一击扭了腕子,软绵绵地挣脱不得。「
噤声!」
耿照双眼盯紧前方,凝神摒息,神情无比专注。染红霞看得呆了,一时竟忘
了害羞生气,直到乌影兜头盖住两人,热浪席卷而来,崔滟月居高曲下,挥舞离
垢砍向二人!
千钧一发,耿照拔起「映日朱阳」一刺,剑尖「锵!」正中火元之精,宝珠
未如预期般被利剑所毁,但珠上妖异的红焰却自剑尖透入,顺着剑上细纹倒灌而
回,刹那间,剑身的纹路彷佛被异能填满,焕发出耀眼的光芒!
崔滟月浑身剧颤,肌肉坟起的身形仿佛缩小些个,油亮的铜色肌肤也失却光
泽,口中迸出痛苦的低吟,摇摇欲坠。耿照一转剑刃却无法贯入,近距离一瞧:
火元之精并非如化骊珠般嵌入腹中,周围似有缝线,珠光被黑剑吸收后,表面也
看得出有蚕丝之类的透明物事交织成网,护住珠子,无法剜出。
机会稍纵即逝,耿照再不犹豫,用尽力气起脚一蹴,正中崔滟月丹田气海,
踹得他向后倒飞,整个人撞倒半堵焦墙,被残砖碎瓦埋入嫌堆。
离垢顺势脱手,中途坠落,稳稳插入地面不动。失去了火精宝珠的异能,斧
刃由刺白、炽红迅速变为深红、深赭,最后只余黑黝一片,与映日朱阳原本的模
样有几分相似。
——人、刀两分,离垢终被制伏!
第八五折品幽合卺谁日可杀
染红霞愕极,怔望着那堆坟冢也似的余烬,还未惊喜,力战后的酸、疲、酥、
软一下子交缠涌上,臂撑一乏,汗湿的温软娇躯偎入耿照怀里,再不挣扎。
「你……你怎知那里是……」目光移至剑上,忽然闭口,一双秋水明眸睁得
圆亮。
火劲如熔岩般蜿蜒,由剑尖至剑格,填满了遍布剑身的细密纹路,光芒也从
原本的刺亮,转为更深沉的血色深晕,却非是消褪或熄灭,而是火光更趋稳定,
整把剑像突然「活」了过来。
他掌劲一逼,映日剑「轰!」窜出火舌,竟有几分离垢的模样。「这剑柄的
分量异乎寻常,」耿照解释:「非铁非木,倒像以石材为芯。寒玉、水精、云母
等材质,据说都有涵养纳气之效,我猜测火元之精装置在剑柄末端,便是透过这
截柄中的异质控制,才不致伤了剑主。」简单说了剑身祷造火槽、导流的原理。
钢铁无论掺入何种材质,终须以火熔之,方能成器。火既是镔铁之母,亦是
镔铁之殇,火元之精若无限制地朝剑身输送热能,最最耐热的合金也承受不住,
这截特异的石英剑柄便是控火的枢纽,避免自伤。
当剑尖刺中宝珠时,离垢火能受剑槽引导,逆流回柄中——这是耿照自「映
日朱阳」上的奇特纹理,以及剑柄异质所做的大胆推测,虽冒险至极,却非—味
乱猜。他跟在七叔身边多年,尽得奇人真传,于铸造实有大眼光、大手笔,果然
—击中的,解去逼命之危。
他信手比划,染红霞目不转睛地仰望,云鬓凌乱的俏脸衬与出神的模样,明
艳不可方物。耿照偶一察觉,顿有些恍惚,于火槽设计一节便说不下去,忍不住
问:「我……我脸上怎么了吗?」「嗯?」
她回神大羞,湿滑的雪脯怦怦直跳,忙别过头去。「没……没什么。」明明
没有生气,却忍不住板起了俏脸。耿照不明所以,凑近问:「我又惹你生气啦,
二掌院?我……」
一听「二掌院」三字,心上仿佛被塞了块冷石头,半是借题半是着恼,咬牙
道:「你知不知道方才那样有多冒险?万一……万一这剑没能导卸火劲,又或卸
得不全,尚余一劈之力,那该怎办?从以前就这样,总不听人说,轻易犯险,一
意孤行!」
耿照料不到她真的翻脸,起初听着还不敢答腔,末了却有些捱不住了,嚅嗫
道:「我……是……适才情况危急,也顾不得啦。你别生气,我下回不敢了。」
他越是放软,染红霞越觉自己无理取闹似的,挣扎坐起,声音微微扬高。「
我又不是无端骂你,是与你讲道理!老抢着牺牲,是要怎么与人联手?」
「都是我不好。我担心再打下去,万一妖刀伤了你……」
「我也会担心啊!」染红霞随手将湿鬓往耳后一撩,露出半截雪颈,大声道
:「万一是妖刀伤了你,我……我……」忽被什么塞住了胸臆,再说不出话来。
耿照被骂得摸不着脑袋,她话里的前因后果全然无法分辨,只盼她别再生气,低
道:「二掌院对不住,我真不是故意……」
「不要再道歉了!」
罕有的疾厉口吻吓了他一大跳,猛然抬头,见染红露樱唇咬红、柳眉倒竖,
满脸的怒容,更是慌张,拼命摇头辩驳:「我只是想……是为了救你,不为别的
……对不住……我不是……」
「啪!」—声脆响,染红霞扬手掴了他一记。耿照抚面愕然,却见她美眸盈
泪,两排弯翘的乌睫睁得发颤,不敢再眨,手掌兀自停在半空中,纤指如白玉蜻
蜓一般。但发抖的不只是指掌而已,她左臂环胸,浑身都在颤抖。
「我不要你救!」
耿照心头刺痛,低头道:「我知道我本事低微,但就算拼得一死,我也……」
「我不要你冒险拼死!」她眼中水精似的泪珠不住打转,恶狠狠地瞪着他,咬唇
道:「我是你什么人?你干嘛为我拼得一死?我又不是中了奇毒困在谷底,只有
你能救我!我自己救自己,不用你来逞英雄!
「你什么都不是故意的,都迫不得已,这么大公无私,怎不去招惹别人?…
…」浓睫眨了几眨,泪水终于扑蔌簌地滑落粉颊,双肩一软,垂颈抽泣:「你吓
死我了,知不知道?可恶……可恶!万一你死了,我……我该怎么办?我还有好
多话不知怎么跟你说……呜呜……」
耿照呆怔良久,终于明白过来,反而宁定,握着她浑园的肩头,微微拉近身
来。
染红霞忽觉惊慌,扭头欲避,却反将撩开湿发的雪腻粉颈凑上,混杂了轻潮
薄汗的温泽透颈而出,耿照牢牢钳住她的肩臂,将滚烫的嘴唇贴上颈侧。
她「嘤」的一声,身子都快化了,却放不下女儿矜持,心中气苦:「你……
就会欺负我!」左掌按他胸膛拼命撑拒,又推又打,尖叱声惊惶失措:「不要…
…不要!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放……」越喊越是无力,臂儿娇疲,避不开
也不想避了,双唇终于失守,仰头任他轻薄。
耿照俯吻着怀中玉人,但觉她温软凉滑的唇瓣沾满水珠,滋味苦咸,四唇紧
贴片刻,才循着渍痕一路向上,啄米似的轻吻着她温热的眼皮。染红霞不住轻颤,
仰着头依偎在他怀里,闭目流泪,即使失身于他的那一晚,她都从未如此柔弱顺
从。
「你一定很讨厌我,是不是?」她声音闷闷的,温香的吐息都呵在他颈窝里。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憎,架子忒大,总对你凶?」
怎么可能?在我心里,你就跟天上的仙子一样,是世上最贞烈、最可敬可爱
的女子……耿照心里想着,不知怎的却说不出口。能拥着如此温顺的她,就像作
梦一样,唯恐吐气开声,梦就醒了,只敢轻轻摇头。
染红霞闭着眼睛苦涩一笑,泪流不止。
「我这样忘不了你,你一定觉得我不知廉耻。我常在想,我比你大着几岁,
不懂你这样年纪的人在想什么,像黄缨、采蓝那样二八年华的少女,才与你合得
来,不会让你讨厌,不让你觉得枯燥无聊。我只懂剑,不会女红不会烹饪,女子
都爱的胭脂衣裳,我懂得很少很少,也不知怎么跟人嘻嘻笑笑说话,让别人听得
欢喜……我以前没想过这些事。
「我好气你,却更气我自己。嘴里说不要紧,又希望你对我……对我那样,
不只是为了救人而已。每回这样想,我就觉得自己好卑鄙。忘不了的人……原来
只是我而已,我真的好气、好气自己……」
耿照将她拥紧,哑声道:「我在店里望着你的背影,心里唤了几千几百次,
只要你回头笑一笑……不!只要回头看一眼就好,我就心满意足啦。可惜你没听
见。我一直觉得自己配你不上,想到心就一阵阵地疼。」
染红霞浑身剧震,撑坐起来。两人凝目相对,默然良久,四只手掌缓缓翻转,
密密交埋,虽置身火场烟焦之问,却觉心头块垒尽去,说不出的温馨。染红霞露
出羞涩的笑容,怯怯伸手,犹豫了一下,才轻轻抚上爱郎的面颊,歉然遒:「打
得很疼,是不是?」
耿照摇摇头,覆住她滑腻的手背,指尖不经意在敏感的指缝间挑捻,抚得染
红霞缩颈细颤,肌肤泛起一片娇悚。
刚经历过死亡的巨大威胁,一股莫名的依恋倏地攫取了少年和女郎,紧贴的
身体滚烫无比,肌肤彼此烧炙着,气息都不禁为之一窒,欲焰一发不可收拾……
两人指尖交错,不住划空,擦滑着掌心指背的小动作飞快累积增温,最是挑动情
欲。
回过神时,耿照已将她按倒在地上,一手攫住浑圆高耸的右乳,掐得湿绸滋
滋有声,绸上汲饱的津汗沁出丝眼,似自细滑黏腻的美肉中掐出酪浆来,另一只
魔手却抚着紧贴肌肤的襦裳,饱尝了起伏剧烈的曼妙曲线,探进她那双修长的大
腿间,隔着裙布满满覆住了贲起的饱腻阴阜。
端丽的女郎呜咽一声,微微屈腿夹起,却不为阻挡嚣狂跋扈的入侵者,而是
腿心里无比温腻,酥、麻、刺、痒纷至沓来,心慌慌地夹着蚌儿,一阵厮磨,
岂料她腿根极腴,耻丘又浑。饱满,于湿透的裙布上绷出一个丘壑起伏的「
丫」字,腿心却并之不拢,再加上大腿内侧的肤质太过酥滑,摩擦的效果极其有
限。直到耿照插掌其中,再无一丝缝隙,被津汗浸透的裙裳像另一层皮肤似的贴
着男子的手,其下蜜肉娇濡,烘热无比,连精致的肉唇形状亦清晰可辨。
染红霞扭了腕子,右臂只能娇娇地搁在耳畔,像是放弃挣扎一般,柔弱无助
的样子对比平日的逼人英气,更显得可爱莫名,左臂死死勾着爱郎的脖颈,仿佛
要将自己全融进他怀里,两人饥渴地吮着、咬着心上人的唇瓣,身子紧合。
耿照的手被她夹在腿心厮磨,反而匀不出空档去解下裳,索性以虎口掐进缝
眼儿里,压着花房似的娇美蜜缝一迳振抖。
被堵住嘴唇的女郎「呜呜」娇吟,欲扭头喘气,又舍不下逼人的快美,贪婪
地索吻,娇躯绷如满弓,紧并着膝盖屈腿高举,连带将男儿的手也提上来。
耿照的指腹陷在蜜缝里往上一勾,捻过一枚大如婴指的勃挺蒂儿。那肉豆蔻
似的蛤珠剧烈肿胀,既脆且韧,被他失手捻下,旋即弹翘起来,液珠甩溅,本已
湿透的裙布上又添新浓。
染红霞「呀」的一声,蛇腰拱起抛落,终于松开他的嘴唇,闭目颤抖。
「疼……」悠断的吐息更添魅惑,但她并不是有心使媚,是真的露出痛楚之
色。充血的阴蒂异常敏感,任一丝呵息、一抹轻抚都足令动情的女子魂飞天外,
不仅快感被急遽放大数十、乃至数百倍,疼痛亦然。
耿照心疼地轻轻抽手,每一动她便又一颤,苍白的玉面渐渐胀起潮红。他再
也忍耐不住,拨开玉人的大腿,伸手去掀裙裳。染红霞一痛回神,总算清醒了些,
左手五指将他的魔掌死摁在腿间,不让解开罗裙,羞急咬唇:「不……不可以!
现在不可以……不要……不要……」
耿照见她衣鬓狼籍、软语央求的模样,胸口无来由地一疼,神智略复,满腔
欲念却无法立刻平息,紧搂着她去衔唇片,湿腻腻地深吻了几口,两人吻得如胶
似漆,分开时犹牵着一条晶莹液丝,闭目抵额,才得稍稍喘息。
耿照将手从她腿间抽出,指掌直欲滴出水来,竞比前度更湿,指尖濡着些许
荔浆似的细白薄乳,自是玉人情动时、贴肉沁出的琼液。质地之细腻温稠,连湿
透的裙布也挡不住,满满沾上爱郎的指尖。
染红霞看得一怔,片刻才会过意来,不禁大羞。见他将手指凑近鼻端,更是
差点羞得厥过去,小脸红热得快说不出话来,剧喘着急唤:「别!脏……脏呢,」
声如蚊蚋,几不可闻。
「才不会,」耿照硬凑过来,带着夫君般的专横。「味道好极啦。瞧!」她
去拉他的腕子,铸铁似的手臂自是丝纹不动,男儿不仅将指头送进嘴里,舌尖卷
下一小片薄浆,还把唇指埋在她口边,吻着、抚着饱满的唇珠,半诱半强地拐着
她含住了指尖。
指头上都是她肌肤的气味,仿佛被浓缩数培,揉捏得馥郁已极,带着一丝狂
郁,如兰麝般挑刺着鼻腔与味蕾,舌板上麻麻的一阵。但他是对的,她喜欢这个
味儿。她的温顺听话令男儿血脉贲张。
平日高高在上、英武逼人的水月停轩二掌院,此刻却偎在他怀里吮着指头,
与他共尝她的醉人芬芳……耿照喘着粗息,凑向玉人雪白的胸颈,这回染红霞却
坚决抵抗,轻喘着:「不…不可以!不能……不能在这儿……,还有别人……」
耿照哑声道:「那换得别处,你再给我……」染红霞羞不可抑,竟没有说不好。
「二掌…:」他低声唤她,忽觉这称谓有些不妥。
染红霞会过意来,羞意未褪,低道:「我爹都叫我红儿……」想想不对,黑
白分明的美眸滴溜溜一转,故意板起俏脸,咬唇道:「我本以为你是老实人,却
学得这般油腔滑调,净欺负人!以后还是叫我二掌院好了。几时乖了,再让你唤
……唤别的名儿。」语罢噗哧一声,粉颊红彤彤的,慧黠的眼波春风悄染,明艳
不可方物。
耿照笑笑不以为意,为她捡回昆吾,见剑刃丝毫无损,隐隐焕发金芒,顿感
骄傲:「七叔的好手艺,连妖刀也无奈何!」还剑于鞘,递了给她。「这样乖不
乖?]
「不乖!」染红霞嘻嘻一笑,咬牙活动着右腕,按了按肿起的部位,随手撕
下一条裙边扎紧,见他双手捧过昆吾剑,突然红着脸别过头,轻道:—一先替我
拿着[ 腕……腕子疼呢!」
剑在人在。剑是剑者的第二生命,把剑交给他,等于就把人也交给了他。耿
照细品着其中的缠绵情致,宛若置身梦中。两人相扶而起,染红霞偎着他的胸膛,
连汗泽嗅来都异常甜美。不远处,妖刀离垢兀自插地,炽红虽褪,白热化的斧刃
犹未降温,一丈方圆内地面焦裂,裂隙不住窜出滚烫白烟。
耿照本想上前,染红霞轻扯他衣袖,急道:「别去!再等会儿。」「嗯。」
耿照握着她的小手,搂着佳人的臂弯紧了紧,低声道:「听你的。」染红霞俏脸
飞红,羞喜的模样极是可人。忽听一人笑道:「我听说水月停轩历代均由处子接
掌大位,不是出家做尼姑,便是发誓终身守贞。二掌院与男子这般卿卿我我,传
入江湖,可不大好听啊!」
染红霞身子一颤,几乎站立不稳。耿照猛然抬头,赫见一人打着灯笼走入院
门,夜行黑衣、糊纸笑面,无论身形或装扮皆与当夜破驿中所见相同,不觉一凛
:「是你,鬼先生!」
「典卫大人,你可真是阴魂不散哪!」黑衣人啧啧摇头:「到哪儿都有你。
这算是什么缘分?」
耿照初见离垢时,便猜想与鬼先生有牵连,此际见他现身,也不必再猜了,
两者肯定脱不了干系,回臂将染红霞护在身后,悄悄把昆吾剑塞给了她,指着鬼
先生厉声道:「我原以为你不过利用妖刀现世,煽动七玄生事,不想控制妖刀四
处行凶的正主儿,原来就是你!」
鬼先生笑道:「怎么,典卫大人想替天行道么?」
听神秘阴谋家直认不讳,耿照一颗心渐往下沉。鬼先生刀如其名,真个是如
鬼如魅,当夜在破驿便难以抵挡,如今他与染红霞已无再战之力,这煞星若有杀
人灭口的意思,仓促间确无脱身良计。
鬼先生放下灯笼,随手拾起一柄钢刀,试了试顺手与否,面具后的闷湿语声
听来带着笑意。「我一直很容忍你,典卫大人。容忍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坏我的
事,活像个到处打秋风的闲汉流窜在各个重要场合,把事情搞得一团乱……但也
只是到今夜为止。
「你放倒了我的刀尸,须再赔我一个。若能有染二掌院这样美艳的刀尸,实
是赏心乐事。这样,你乖乖将人交出,我留你一条全尸,很公道吧?」作势探头,
遥对他背后的红衣丽人喊道:
「还是二掌院自愿牺牲,放下兵器自缚双手,随我离去,好换情郎的一条命?」
他开的条件乍听互有冲突,殊不知暗藏玄机。
耿照不管交人与否,左右是个死,但染红霞若自愿就缚,却能换得爱郎一线
生机……如此男必死战,女子却难免犹豫不觉,矛盾自生。「挑拨」本是鬼先生
最爱的游戏,信口拨弄,几已成瘾。
染红霞却不随他起舞,断然道:「邪魔歪道,言何有信!不必说那些无聊言
语,只管来罢。」双手持剑,思路清晰,丝毫不动摇,与适才软倒在耿照怀里的
娇羞尤物判若两人,纵使容色委顿,连站立都有困难,依旧凛然英飒,令人动容。
耿照被她点醒:「此人无论说什么,都是阴谋,若无相应的实力,跟这种人
谈什么条件都是假的。」再不犹豫,拉开鬼手架势,勉力提气,低声说道:「无
论如何,我俩绝不分开。」染红露轻轻「嗯」了一声,浓睫瞬颤,低声覆诵着:
「绝不分开。」两人肩靠着肩,全神应对。
「好一对亡命鸳鸯!」长笑声里,鬼先生提刀迈步,院墙上忽然扑落一条人
影,森寒银光密如星雨,铮综声不绝于耳,他整个人似被裹入一团剑芒,钢刀飞
转失形,青芒银光交错回旋,竟是以快打快。
亲斗仅一霎眼,银光中忽出一剑,迳取心口,仿佛这团令人眼花撩乱的剑光
不过是掩护,只为赚取这穿心的瞬息之机!
「好毒!」鬼先生纵使刀快也不及回臂,遑论闪躲,「铮!」剑尖正中左胸,
岂料刺之不进,如中甲衣,恢复剑形的单锋刃陡地一弯,刀光挑飞四道血箭!
满天剑影一收,黑影落地还形,踉跄几步,恢复成一名苗条的男装少女,正
是弦子。鬼先生在她两臂及左右大腿各抹一记,伤口轻浅不足致命,却足以剥夺
她绝妙的快剑身法,令来援的生力军在一照面间就成了另一名伤兵负累。(可…
…可恶!)
「没事吧?」耿照及时将她拉回,以防鬼先生的快刀暴起伤人。「没事。」
弦子摇头,撕下衣摆只裹右臂,重新持起灵蛇古剑。形势对三人极其不利,但厄
运似乎还没到头。
鬼先生背后的院墙上,接连出现数盏同式的白灯笼,其中一盏飞跃而下,持
灯的覆面黑衣人走上前来,一双青黄异眼闪烁妖光,嘿嘿笑道:「小和尚!许久
不见,不想你竟还俗做官儿啦!」
耿照听得背脊发寒,失声道:「是你……聂冥途!」「还有我。」绿绸蟒袍
自另一盏灯影后行出,面涂油彩、足蹬官靴的九幽十类之主扶着佩剑金带,大步
来到庭院一角,拾起半柄残刀检视,头虽未抬,声音却冷:「是你,弄断了这把
宝刀?」
神术刀的断折令耿照心痛,此际却非是哀悼的时刻。阴宿冥、聂冥途双双现
身于此,天知道在忒多盏灯笼之后,还藏有何等的邪派高手,三人想生出此地已
是难如登天。在额际的冷汗滑落之前,他的目光不动声色扫过周遭,视界里所有
人、物、地、景俱都印入脑海,希望能激发一丝脱困的灵感。
「绝不分开」是决心信念,而脱困需要计划和方法。
鬼先生笑道:「看来典卫大人招惹过的麻烦人物,不只是区区在下而已。适
才走脱了雷奋开,没了彩头,这双陆戏玩起来一点意思也没有……十分扫兴。不
如这样,咱们重新赌过,取下典卫大人的首级算是一彩,活捉二掌院也算是一彩,
那位小妹妹虽然眉清目秀,只可惜无足轻重,就当是场边的花红,由得彩的两位
自个儿去分,看是一人一半呢,还是谁要先来。如何?」聂冥途嘿嘿直笑:「挺
有意思。」
另一人冷道:「若不要彩头,只拿花红行不行?」却是那血甲门的代表。鬼
先生笑道:「只要抢在他人之前拾夺下这位小妹子,自不算花红了,对不?」那
人冷哼一声,语带讥嘲:「你这么做庄,倒是通权达变啊!」灯影一晃,竟连人
带着偌大的灯笼,迳扑弦子!
弦子站在耿照另一侧,那血甲门代表若径直而来,不免同对上耿、弦二人。
谁知那人身法如蜻蛉,走的是不规则的圆弧轨迹,上下飘忽、瞻前焉后,速度快
绝,明明看着他来,身体仍不及反应,眨眼间绘着三条血竖弦的灯笼已撞向弦子
的楚腰,休说耿照不及援手,连她自己都无由闪避,臂上刀创激灵灵一痛,硬生
生慢了一息。
危急之际,一柄残锋挑入,狞如蛇信,血甲灯笼似极忌惮,立即飘退。来人
断剑一立,挡在弦子与灯笼之间,灯晕映出一把结实蛇腰,臀股却丰盈得犹如甜
熟的水梨,紧身衣靠裹出令人脸红的胴体媚态,衬与手中的森寒蛇剑,巨大的反
差更增添几分丽色。
鬼先生眸里掠过一丝诧异,不禁失笑:「没想到这花红才是大热门哪!莫非
宗主也看上了这位标致的小妹妹?」
黑衣女郎挽起半截窄剑,冷然道:「她是我五帝窟之人。若要动她,须先问
过本座!」那兼具少女与熟妇之美的身形甚为好认,耿照纵使多识美人,漱玉节
的冶丽也不是轻易便能淡忘,一听声音再无疑义,暗忖:「是她!难不成今夜在
此的,俱是七玄的宗主?」漱玉节后发先至,却是舍了绘有蛇形标记的灯笼才赶
上。血甲传人从头到尾都提着灯笼,实力难以评估,真要打起来,她其实没有把
握,与其掩饰弦子的身份与之周旋,不如直接摆明车马,以鬼先生亟欲促成七玄
同盟的企图,料想不致看着双方起冲突。
果然鬼先生喷啧两声,摇着头转向血甲灯笼,口气甚是遗憾。「既是五帝窟
之人,自也做不得花红。门主与这位小妹妹若无什么梁子需要调解的,只好请门
主割爱啦。」血甲灯笼之后,那人哼的一声,青白色的灯晕缓缓退向一旁,再不
言语。
耿照松了口气,灵机一动,低声对弦子道:“你带染姑娘先走,从密道离开。”
双姝闻言睁大眼睛,不约而同瞪了过来,想也知道答案是什么。
漱玉节站得很近,心中一凛:「他是说给我听的!要我带染红霞一起走么?」
她与耿照的盟约是建立在化骊珠上,若保不住化骊珠,这项同盟也就毫无意义。
以现场的气氛,要带走耿照是绝无可能,他会对自己提出这样的要求,莫非已有
了脱身计?
另一头爆出炒豆般的喀嘛劲响,聂冥途拗折指节,狞笑:「放着彩头去抢花
红,没人这么赌的!小和尚,你我的过节,今夜便趁机了结了罢?」耿照冷然道
:「落井下石,倒像狼首的作派。」夷然无惧,拉开薜荔鬼手的功架。
商冥途狞笑着,摆出一模一样的架势,两人对面如镜照,众人皆觉奇异。「
且慢!」
开声的是「鬼王」阴宿冥。她手持断刀转过身来,残断的刀刃指着耿照。「
这小和尚与我也有梁子,不能让给你,聂冥途。」
狼首狞笑:「小娃儿!你是专程找老夫的麻烦么?横竖是个死,你杀或是我
杀,又有什么关系?集恶三道有个代表参加大会,也就是了。」
「没听懂的是你。」鬼王转动身子,断刃由耿照身前移向老人。「小和尚的
命是我的,今日谁要杀他,须问过九幽十类、玄冥之主的手中剑!这可不是冲着
你啊,聂冥途。」
情势丕变,谁也没料到讨保之人居然是鬼王阴宿冥。鬼先生笑道:「鬼王明
鉴,这人是个麻烦精,何苦为他,伤了七玄同胞的和气?」阴宿冥沉声道:「你
才是麻烦精!要开捞什子七玄大会,只管开便是,弄出忒多规矩,又教我等抢什
么彩头花红,不干不脆的,是将七玄之主当猴儿耍么?」
她原以为此话说出,必得众人响应,谁知周围一片默然,连激玉节也未附和。
鬼先生笑道:「鬼王此言差矣!欲得重宝,哪有不用代价的?就算我独个儿搜全
了五柄妖刀,独个儿启出号刀之法,仍须诸位同襄,才能复兴七玄。盟中唯一不
需要的就是弱者,这些规矩花样,鬼王不妨当作考验罢!日后结盟,盟主之下尽
是悍兵猛将,何事不可为?」
耿照与染红霞都是初次听到这种论调,不觉心惊。阴宿冥无言以对,只说:
「无论如何,今夜谁都动不了他!」聂冥途冷笑:「如此说来,咱们只得再打上
一架了,娃儿。」
阴宿冥仰天哈哈几声,晶亮的眸中殊无笑意。「手下败将!还输不怕么?」
她知道聂冥途惧怕「天佛图字」,聂冥途也知她是女儿身,两人互有把柄在
对方手里,谈是没什么好谈的了,手底下见真章。反正授人以柄,早晚得要拔刺,
便是今日不打,改天仍要拼杀。
眼见场面乱成一团,鬼先生却完全没有制止之意,双臂抱胸的模样饶富兴致,
仿佛成竹在胸。阴宿冥与聂冥途即将动手,忽听一把磨砂似的低沉噪音道:「打
倒这名少年,不用妖刀便能与会?」沙哑浑厚,闻之气血翻涌,几乎站立不住。
「正是。」鬼先生笑道:「恶佛可有兴趣?」阴、聂二人闻言一凛,双双回头。
「有。」
一名身长九尺的昴藏巨汉走出灯芒,穿着一袭朴素的五条僧衣,腰间缠了几
匝的粗鐡炼权充腰带,短褐卷袖、白袜草鞋,活脱脱是苦行僧人的模样,然而露
出衣衫的每寸肌肤都纹满了青红二色的艳丽鬼纹,连光溜溜的头顶也不例外,衬
与黑黝如鐡的肌肤,分外惹眼。
巨潢一脸戟叉似的黑硬虬髯,眉目低垂,看不出年纪,浑身肌肉几欲鼓爆僧
袍,一看便知身负极高明的外门硬功。就着灯下一看,才发现他浑身的刺青图样
都是狰狞的小鬼,其中一只作矮身攀附状,吐舌瞪眼的恐怖鬼面便刺在他半张右
脸上。鬼手鬼脚分别缠抱脑门颈后,活灵活现,令人怵目惊心。
聂冥途上下打量他几眼,怪眼迸出青黄异芒:「当真是你,南冥恶佛!这几
十年间,不闻何处有人大杀僧尼,我以为你被关在桅杆山某处,与我一样不得自
由。你是几时脱困的?」巨汉双掌合什,晃得颈间的骷髅项链格格作响,沉声道
:「你我俱困于苍莽尘世,何由脱困?」
聂冥途冷哼一声,似是低声咒骂,只是隔着覆面巾难以听清。阴宿冥不用掂
量,也知自己绝非狼首、恶佛联手之敌,灵机一动,提声道:「恶佛!若要与会,
何必执着于此?活逮了水月停轩的臭花娘,一样也能同享妖刀。」她见染红霞与
他状似亲密,死黏着小和尚不放,一肚子闷气正无着落处,出口也不客气起来。
「我不杀女人。」恶佛摇摇头,投下的阴影宛若黑山。
「她若肯削发做了尼姑,杀起来才有点儿况味。
聂冥途「啧」的一声,却见铁塔一般的南冥恶佛抬脚跨步,轰然一响,明明
地未迸裂,众人却觉身子陡然一震,双脚瞬息间竟似腾空,不禁骇然:「这人好
强横的修为!」
耿照面色极是难看。他分别对过聂冥途与媚儿,深知两人的武功深浅,这南
冥恶佛一震之威,隐然在狼首、鬼王之上,二人联手也未必能敌,何况聂冥途是
主杀的一方,最坏的结果,说不定要平白饶上一个媚儿。
血甲门那人有漱玉节牵制,聂冥途又对上了阴宿冥,本成僵持之势。孰料南
冥恶佛一出,天平立即产生剧烈的倾斜。高手对决,胜负往往在毫厘间,若主杀
方齐齐出手,在数量与实力的双重优势之下,不唯媚儿与宗主必不讨好,恐怕己
方三人也将一并失陷。
他悄悄望了漱玉节一眼,希望她能读出他的焦急,立刻带染红霞与弦子离开。
曲线曼妙的黑衣丽人眼观四面,却站着一动不动,恍若不觉。漱玉节的心思他不
是不明白:她若稍露退意,双方失衡更甚,主杀一方必然发难:不动声色还能静
观其变,拖得一刻是一刻。
(怎么办?还有……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南冥恶佛跨出第二步,地面轰震,花树乱摇,余波所及,不远处「哗啦」一
响,烧毁的半堵院墙轰然倒塌。聂冥途嘿嘿狞笑,专对阴宿冥,连血甲灯笼都似
乎上前了些,漱玉节持剑不动,背后的左手无声地挽住炫子。
耿照眼角一直盯着鬼先生。比起力大如象的恶佛,鬼先生的刀法毋宁是更可
怕的杀着,耿照始终不信这人会袖手旁观,除非杀他并非是鬼先生的目的。
恶佛深吸一口气,便要踏出第三步。以前两步的威力判断,这回地陷的龟裂
将直接蔓至媚儿脚下,冲突一触即发。
轰隆一震,地面的碎裂如蛛吐四散,直至南冥恶佛身后。他第三脚这才回身
踏落,两股震波将地面夹出一堵矮墙似的嶙峋峰突,不住挤高、碎裂的土墩「喀
喇」震响,仿佛是两柄巨铲所为,终于,地面的沙土石板垒到了头,余力却仍在
僵持,抽空的劲力径直对撞,土蜂「砰」一声炸裂开来,地面露出一个两丈方圆
的陷坑!
而冲击的双方各自立于陷坑两头,南冥恶佛挥开软软掉落的土粉石砾,但见
对面一名身披缕甲的高挑女郎,手持金杖,裸露的一双玉腿极其修长,已到不可
思议的境地,酥白滑腻的肤质分外耀眼,玉足踩在前低后高的露趾硬底鞋上,滑
润的长腿曲线除了女子胴体的魅力,更透着矫健的肌肉线条,宛若白鹿昂立,堪
称力与美的结合。
「玉面蛸祖!」鬼先生及时跃出地陷范围,站上墙头,见天罗香的灯笼还搁
在檐角,俯身喝道:「蛸祖此举,算是什么意思?」
雪艳青拄着金杖回头,焚风吹散她一头淡金色的柔亮浓发,清秀的面上微蹙
着蛾眉,神情十分认真。「你要玩什么游戏,我本无意见,鬼先生。」平伸藕臂,
纤长的雪腻指尖指向耿照,斩钉截铁地说:
「但我还有话要问这人。今夜,谁也不许杀他!」
雷奋开负伤在林中行走,捣在胸间的手中触感温腻,热血逐渐渗出扎巾,鬼
先生的随身佩刀既细且薄,外观直如钢片,原是为了配合他那神出鬼没般的刀法,
对雷奋开而言却是不幸中的大幸。
这一刀透胸而出,实已重创他的右肺叶,所幸刃薄锋快,雷奋开拔出断刀的
手劲又拿捏得分毫不差,创口不过寸半来长,短短一道缝眼儿,叠起一块豆腐似
的方巾子按紧了,再以撕下的衣摆长条扎将起来,堪堪支撑至今。
风火连环坞易守难攻,周围并没有许多出路,这一条是大太保仗着绝顶轻功
及强横掌力硬「走」出来的,越险破关,迳于半山腰的密林间横着迤俪数里,才
循林隙较疏、坡降略缓处下山。
雷奋开忍着胸口的剧痛来到平地上,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越过了河湾,风火
连环坞被阻在山岭之后,难以看清,只余霞一般的残映照亮水面,但山后的熊熊
火势似有趋缓的现象,不如先前凶猛。
芦苇丛生的沙岸上无有舟楫,以他目前的伤势,一旦入水感染,伤口化脓,
光是高烧不退便能要了他的老命。雷奋开在岸边坐了一会儿,稍稍揭开胸口的方
巾一看,血渍里满满的都是浓臭黄浆,转头啐了一口:「妈的,越老越不顶用!」
食促间手边没有酒浆炭火等消毒之物,而伤后最需要的安养歇息,对此刻来说偏
又太过奢侈。
他叹了口气,正要回头找些残株之类,抱着渡过江去,忽听一声熟悉的号响
打上半空中,灿烂的烟花散成鹰飞般的赤红。(是指纵鹰!)
雷奋开取出最后一枚炮信点燃,鹰焰掠空,不多时江上撑来一叶小舟,持篙
之人一身赭色劲装,头覆皮兜、身披皮甲,下摆绣了头五彩斑斓的振翼之鹰:覆
面赭巾早已揭了开来,露出一张约莫四十出头、黝黑精悍的国字面孔,却是指纵
鹰翼字部的统领叶振。
「指纵鹰」分瞬、觜、拳、翼、尾五部,各部统领以下设有两名副手,什
(十人)有什长、伍(五人)有伍都,编制严密不逊于镇东将军麾下。「瞬」为
鹰目,专司侦察:「觜」为鹰喙、「拳」为鹰爪,都是擅长战斗的单位,「尾」
是指鹰的尾羽,在飞行间导流顺向,尾字部精于构筑工事设立据点,或担任行动
先遣,早一步前往布置,或支援后勤,供应诸部之所需。
而「翼」字部顾名思义,麾下的脚力为五部之首,万里神行若等闲,负责居
中策应,联络各部消息。
指纵鹰五部既有职司,彼此任务不同,但各自又都是一支独立完整的部队,
瞬字部除了打探捎息,亦可投入战斗,觜、拳二部也都有自己的后勤支援系统…
…凡此种种,便于雷奋开调遣应用。
小舟压着苇丛冲上岸来,叶振手撑竹篙,突然闷着头栽下舟首,「啪!」跌
进了浅水泥泞。雷奋开忍痛跃起,从水里将他捞了起来,赫见叶振腰间染红,刀
痕宛然,显是受了重伤,一路苦撑至此。
难怪指纵鹰毫无声息,雷奋开心想。原来是负责传递联络的翼字部出了事。
「大……大太保!」叶振抓着他的手臂,挣扎欲起,可惜力不从心。他腹间的刀
创甚深,才被浅滩泥水冲去血污,转眼渗出大片深渍,难以消停。「谁干的?」
雷奋开面色阴沉。叶振正欲开口,蓦地泼啦一响,一人破水而出,口里咬了柄匕
首,赭衣被江水浸透,深浓如墨染,竟是追着小舟,从对岸一路游过来的。为求
轻便,他入水前只来得及褪下皮兜皮甲,甩掉靴子,湿漉漉的头发覆着苍白瘦削
的面孔,本就年轻的相貌看来更小了几岁,宛若少年。
「高……高云?」雷奋开微眯着眼,浓眉紧皱,一下子无法判断到底发生了
什么事。高云是翼字部的副统领,今年才刚满二十四,乃指纵鹰十位正副统领中
最年轻的一个,甚至多数的什长、伍都要比他年长得多,但高云坐上这个位子,
指纵鹰里有意见的却不多。
雷奋开去年要擢升他,来取代不幸殉故的副统领林风时,其实是考虑过一阵
子的,犹豫处却非高云的能力或资历。讽刺的是:他始终觉得这个年轻人太冲太
狠、太想证明自己,居然为此感到踌躇。倘若再年轻十岁,雷奋开会非常喜欢这
样的家伙吧?但如今,却只觉得刺眼而已。
最后他还是选了高云。要比武功比手段、比舔血不皱眉的狠劲,高云都是非
常优秀的指纵鹰,几乎无可挑剔。
他望着衔匕而出的苍白少年,扬声喝道:「高云!这是干什么?」
「大太保!」高云取下匕首,不住喘息,吊起的双目犹如狼顾。「他……是
叛徒!」光着脚踩水而来,身子摇摇晃晃。
这么多年来,指纵鹰从未出过叛徒,稍有不服的,也早让他给杀了。雷奋开
并未颟顸得以为手底下人永远不会有贰心,然而多疑总能有效地除去败苗,防患
于未然。他定定望向面色苍白的年轻副统领,神情漠然:「是你杀伤了叶统领?」
「是……」年轻人突然意识到危机——比起奄奄一息的叶振,自己看起来毋
宁更像是叛徒……呛咳几声,喘息道:「大太保!莫……莫给他令牌!他……我
听见他说……」
叶振稍稍恢复神智,从怀中掏出一块翼状令牌,颤声低道:「高云……要抢
鹰符。我……没给他……」鹰符是指纵鹰独有的令牌,母牌在雷奋开手里,五位
统领各持子牌,任一子牌与母牌相嵌合,引动其中机簧,便会「喀喇」一响,从
背面弹出一块铁简。除开日常的管理训练,要调动麾下的百人队执行任务,非有
这铁简不可,指纵鹰徒众认简不认人,便是本部统领也一样。
叶振跟了他二十几年,知道这面鹰符比生命还重要,为保不失,宁可挨高云
一刀、拖命撑船过江,也不敢丢了翼字部的符牌。
雷万凛目光一锐,抬头厉声道:「高云!你为什么要抢鹰符?难道不知道,
非统领而执鹰符者,唯死而已!」
高云从怀里掏出一柄似钳非钳的黝黑物事,急道:「大太保!我在他行囊里
找到这个……」往前一抛,那物事落在雷奋开脚边的软沙里。「我从榆西镇就开
始留上了心,他……他沿途找铁匠,问能不能不伤机簧,把鹰符撬开,取出铁简,
那东西……就是用来开鹰符的!」
雷奋开匆匆一瞥,不确定那物事是否真能撬开鹰符,但就形状看来,的确是
开剪之用,转头森然道:「叶振,你好歹也跟了我二十年,真要走,交代一声就
是了,何必动鹰符的脑筋?」
叶振勉强睁开眼睛,咳出一串血沫子,挣扎道:「大太保……我何必……是
那小子……」一动牵扯伤口,嘴角溢出血来,雪奋开仍是冷冷睨着,丝毫不为所
动。叶振莫可奈何,苦笑道:「大太保,二十几个年头,比不过一个嘴上无毛的
小鬼头么?」手一扬,鹰符「噗通!」一声掉落水底。
高云变了脸色,一扭身跳回水里,片刻才又骨碌碌地冒了上来,手里牢牢抓
着那块翼状鹰符。雷奋开冷眼看着,薄唇绽出一抹扭曲似的森寒蔑笑:「看来你
很想要是么,高云?」从怀里摸出那块犹如八卦盘的母牌,淡然道:「倒不如,
把这块也给你算了。你想拿去给谁?」
高云脸色惨白,呆怔片刻,才死命地摇头。「我不是……大太保!不是我…
…真不是我……」微颤着倒退,双手分别捏着匕首和鹰符,辚峋的指节绷得死白。
雷苗开见他慌张的模样,本还有三分不信,这下也不再怀疑,忽见高云眸光一狠,
咬牙道:「我杀了你这贼厮鸟!」虎吼扑前,手中匕首挥出一道带水银虹!
「大胆!」
雷奋开骤然发怒,单掌劈得他头颅迸碎,血人似的向后弹飞,扑通一声摔入
江流,旋不知被卷至何处。他随手封了叶振几处大穴,缓止失血,拍拍他肩膀道
:「好兄弟,是我误会了你。」叶振面如淡金,只是软弱地摇着头,并未言语。
雷奋开上下打量他几眼,将他放入舟中,撑篙一跃而上,篙尖探入水底一点,
小舟立即滑出沙滩,箭一般向对岸而去。船至中流,雷奋开随手将母牌与翼状鹰
符一合,倒出一枚滑顺光洁的铁简把玩着,将还合着母牌的鹰符递给叶振,笑道
:「男儿大丈夫,不会这么小气吧?」
叶振低头笑了笑,犹豫片刻,才伸手接了过去。本要取下母牌交还,谁知转
得几转,母牌却丝毫未动,又看不出有什么机关暗榫,抬头笑道:「大太保,这
雄牌我看你弄了十几二十年,总是一扭便能取下,莫非有什么机关?」
雷奋开背向他撑篙,片刻,才笑着反问:「打听清楚了,才好向买通你的人
交代么?」叶振的笑容僵在脸上,浑身冰冷,一时说不出话来。
雷奋开恍若不觉,抬头悠然道:「这就是我不喜欢高云的地方。年轻、冲动,
没一点儿耐性,又受不得人家冤枉,随意挤兑一下,就上了你的当,是不?」
叶振太了解他了。雷奋开一向能忍,但并不是个好涵养的人,忍下的每一丝
每一毫,都要十倍百倍讨回来。舟行之间,逃都没得逃,他强抑心惊,颤声道:
「大……大太保!你……你开得什么玩笑?」
「他以为我信了你,又气又怕,于是想和你同归于尽,那句「贼厮鸟」不是
骂我,是冲你叶统领来的。」雷奋开回头笑道:
「到高云的尸身落水时,我才看见他背后有伤。那伤口很深,差一点没穿过
胸膛,那小子在水里游得太久,创口泡得死白,流到没血可流了,连站都站不稳,
脑子也不潸楚。
「但只有被偷袭暗算的人,致命伤才会在背门。是吧,叶统领?」叶振强笑
道:「大……大太保,我若有这等布置,何必跑给他追?是他……」雷奋开挥挥
手。「杀了个高副统领,有什么好处?你要的,是我的令牌呀!」笃的一声,船
首撞上码头,小舟竟过了江。叶振如溺中扶草,放声大叫:「我拿到令牌………
…!莫……莫让他杀我!莫让他杀我!」声音惨极,宛若杀猪一般。雷奋开也只
冷笑,一脚踏在船头,抚着胸四下眺望。
忽听林间一人笑骂:「别叫啦!忒也怕死,难道不知是放饵钓鱼么?都说指
纵鹰彪悍无敌、忝不畏死,怎出了你叶统领这种货?」负手而出。来人一身锦袍,
形容瘦削,明明从头到脚都是员外郎的打扮,举手投足却有股江湖气。
雷奋开哈哈大笑。「从他被你收买之后,便不是指纵鹰了。是你的钱弄脏了
这个东西,以前本来还算是个人。」
那人也笑了。「能用钱买,不也挺好的?一定要打打杀杀么?」「这话从你
嘴里说将出来,简直是则笑话。还是你也想用钱收买我?」大太保冷冷一睨,眸
光里无丝毫笑意。「……雷老四?」
(第十七卷完)